
戀山 見山
之 秋(市融媒體中心)
也許是從小在山里長大的緣故,我對大山有一種莫名的親近,一有空總愛往山里鉆。
尤其在心情煩悶、沮喪的時候,喜歡一個人跑到山中,讓腿腳帶上一些樹葉、草屑,讓身體飽吸一口山野之氣。這時的我頓覺五臟六腑中的濁氣消失殆盡。
我家四周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橫斷山脈,一座連著一座,一片接著一片。祖祖輩輩出生在山里,活著時靠山吃山,死后深眠山中。
我的父親出生在一個貧寒的農(nóng)家,因為祖父是一個文弱書生,祖母又體弱多病,一家人經(jīng)常吃不飽、穿不暖。作為3個弟妹的兄長,父親早早挑起了養(yǎng)家糊口的擔(dān)子。17歲起,他就跟著馬幫進(jìn)老君山砍木料,再拉到劍川縣城的木材市場去賣,來回走一趟要兩三天。
“那時候是真苦、真餓啊。”父親說:“馬幫風(fēng)里來雨里去,路上就靠幾個冷硬的餅子當(dāng)干糧。有時實在餓急了,大家就剝開松樹皮找里面的肉蟲吃,或者挖草根、摘野果吃,運氣好的時候能打到一兩只野兔、山雞,那可是歡天喜地的大事?!?/span>
年少時的父親瘦高個子、白凈臉龐,村里人都說他像書生。他常穿一件綴滿補(bǔ)丁的上衣,套一條寬大的棉褲。用繩子扎得緊緊的腰身跟姑娘的一樣纖細(xì)。跟著馬幫跑了沒幾年,父親逐漸變成了一個臉膛黑紅、手腳粗壯、胡子拉碴的趕馬漢子,再無半分書生的模樣。
父親還沒有開始體驗青春的懵懂青澀和無憂無慮,就已經(jīng)飽嘗生活的苦楚。但父親身上頂天立地、任勞任怨、踏實可靠的品質(zhì),也正是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一點點養(yǎng)成的。
父親20歲出頭時和母親成婚。新婚沒幾天,他又匆匆進(jìn)山伐木料、割板子。母親則在家中辛苦操持著一家人的生活。父親經(jīng)常四五個月回不了一趟家,即便回來也待不了幾天。我不止一次聽母親講我出生時的經(jīng)歷:那是在桃花即將盛開的初春,母親臨盆在即,父親卻杳無音信,大腹便便的她每天都要到村口走一趟,她多么希望丈夫能趕在她生產(chǎn)前回到家??墒牵钡剿诖策叺囊患蛞律掀D難地生下第一個孩子,父親終究未能趕回。后來,弟弟、妹妹相繼出生時,父親也都沒有在場。
母親對父親既有怨氣又心疼。母親會在父親出門時說,是山里的妖精把父親的魂勾走了;父親回到家,她又看著那雙滿是傷疤和老繭的手心疼得眼淚直流。她說:“孩子他爹,不要進(jìn)山了吧。再去連命都要沒了?!备赣H聽著母親絮絮叨叨,也只是嘆一口氣,始終沉默無語。到該進(jìn)山的時候,父親依舊雷打不動地動身了,因為家里有七八張嘴靠他吃飯呢。
兒時的我竟然真的相信山里有妖精。那是因為,我的一位堂叔從深山里娶回堂嬸時,新娘子俊俏水靈的模樣幾乎震驚了村里的男女老幼。老人們說,這姑娘算得上十里八村的第一美人。我的這位堂嬸身材修長、膚如凝脂,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里仿佛盛著亮汪汪的湖水。她說話輕柔、親切,笑起來臉上就漾起一對酒窩。那時候,我曾傻傻地猜測,書里寫的勾魂奪魄的狐貍精大抵就是這樣吧。有時我又想,這位溫柔的堂嬸不可能是狐貍精,而應(yīng)該是一位飲露食花的仙女。

群山綿延。
年幼時,我總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很灰暗,土院壩、土路、土墻都是灰撲撲的,只有四周的山總是新的、綠的,還讓人感動。在那個生活貧窮的年代,肚子里沒有多少油水的我們,從小就掌握了從大自然中覓食果腹的能力。一進(jìn)山,我們的雙眼和鼻子像饑餓的野獸一樣靈敏,能輕松地挑選出哪些野果、野花和草根可以生吃,也能準(zhǔn)確地辨別出哪些是無毒的蘑菇。我們曾勇敢地其實是迫于無奈地生吃過掏來的鳥蛋,也曾勇猛地用長棍搗下崖縫里的蜂巢,只為那一口甜蜜的蜂蜜。
我們那一代人的學(xué)費、家中的日常開銷主要靠賣松茸得來的收入。那時候,一到雨季,村里人就起早貪黑地進(jìn)山撿松茸。記得上小學(xué)時,老師帶著我們上山撿蘑菇,我誤打誤撞地?fù)斓搅巳松械牡谝欢渌扇?。那朵比我的小臂還粗的松茸賣了4元錢。母親為了獎勵我,用這4元錢從供銷社給我買回一雙綠色的涼鞋。在那個物資短缺的年代,這雙漂亮的小涼鞋被同齡的孩子羨慕了好一陣子。
又一次,父母幸運地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無人光顧的菌塘,一下子就撿了半筐松茸,賣了400元錢。那個夜晚,母親把手里的那筆“巨款”數(shù)了又?jǐn)?shù),嘴里念念有詞,把自己能想到的人和物都感謝了一遍。第二天一早,父母歡天喜地地從劍川縣城的騾馬交易會上買回來一頭小母牛。那是一頭黝黑、健壯的小母牛。自從有了這頭小母牛,我們家每年不僅省下了出錢請人犁地的開支,還能時不時幫助同樣一貧如洗的幾家親戚。
后來的幾年,靠著撿松茸、賣松茸的收入,家中又逐漸添置了簡單的家具、家電,簡陋的小院慢慢變得像樣了。
大人早出晚歸,無人管束的我們常相約去山里撿柴火、采草藥、挖山基土……渴了,我們就找一處山泉伏下身子猛灌幾口;餓了,我們就采一把沙棘果或馬奶果嚼吃;困了,我們就找一處平坦松軟的地方躺下。聽著松濤、吹著山風(fēng),我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。有時一覺醒來,太陽都已西斜。
小時候,我特別喜歡聽風(fēng)吹松林的聲音,喜歡看松林隨風(fēng)起伏的變化。松濤有時如海浪沖刷著沙灘一樣平緩,有時又如千軍萬馬行進(jìn)一樣雄渾。我時常想,為何麥浪叫“浪”,松濤卻稱“濤”,也許是因為這松林的波動,不似綢緞那般輕盈柔美,而更像是海浪拍打著巖石,是強(qiáng)勁的、有力的。
我時常躺在林間,仰頭看風(fēng)搖撼松樹,看細(xì)密的松針相互碰撞。松針翩翩起舞,但并不是刻意跳給誰看。它們哪里知道有人在看?不過是在風(fēng)的鼓舞下,不約而同地舞動,時而伴著嘆息,時而伴著雀躍,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曲。
有時候,我還會跟著祖父去山里尋找石頭,挑選一些造型好看的帶回家壘假山。那些石頭山上少有樹木,目光所及都是嶙峋、堅硬的巖石。那些朱褐色、青黑色的巨石安靜地匍匐著,像一頭頭正在冬眠的怪獸。它們年復(fù)一年地仰望星空、承接雨露,身上漸漸長起青苔。我總覺得,長了青苔的巖石不能叫巖石了,因為它們似乎有了生命、呼吸。
在山中,疏離與親密時常交織在一起。疏離的是那些沉悶的巖石,哪怕相距不過一兩米,但千年萬年也相對無言;親密的是那些植物,它們的枝葉在天空中相互依偎,它們的根系在地底下纏綿交織,它們在風(fēng)中不分晝夜地一直竊竊私語。
也許在某些錦衣玉食、肥馬輕裘的城里人眼中,大山是沉默的、無趣的,甚至是令人恐懼的。但在我的心里,大山是沉穩(wěn)的、潔凈的,甚至是靈動的、鮮活的。千萬年來,人們在山里獲取生活所需,比如,香甜的菌菇、取暖的柴薪、肥美的野物、治病的藥根、奇異的蘭草……大山像一位溫暖、仁厚的母親,永遠(yuǎn)敞開它的胸懷,竭盡所能地養(yǎng)育著身處其中的一切生靈。
是呀,這就是大山。怎能不讓我依戀和親近。小時候進(jìn)山,我總是好奇山的后面會是什么,但翻過一座山,發(fā)現(xiàn)前面還是山,而且,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似乎也沒有什么區(qū)別。
如今再進(jìn)山,我已經(jīng)不再去奮力攀登,也不想再去探究山的后面有什么。就停在此山、靠著此樹也挺好。聽著粗糲的風(fēng)撼動松林,聞著熟悉的氣味縈繞身邊,我再一次匍匐在大山的胸膛。
我一直感謝山、懷念山。感念這些讓祖祖輩輩安居樂業(yè)、掙扎謀生、生生不息的大山。我常常從山上帶一把松針回來,并聞著幽幽松香默念一句:哦,原來我一直在山中。



編輯:白 浩
校對:張小秋
二審:和繼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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